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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蒂迷路了。
她没想到自己能在这里迷路。一时的冲动和体力并不能支持她跑多远,但郊区的林间总是会让人迷失找不着方向,等到冷静下来,她已经沿着郊区的公路走到了一片山丘,周围的山坡上种满了橄榄树,远处则是葡萄林。温蒂记得以前父母在一次郊游时带着她到过这里,那只是一次散步一样的郊游,因而也没带什么交通工具,父亲的体力并不比小时候的温蒂好到哪里去,但还是背着她气喘吁吁地走着,而母亲在一旁和父亲打趣,就这么有说有笑地走到山丘顶端的观景台。金色的阳光撒到温蒂脸上,一切是那么的温暖。然而现在的天空阴云密布,宣告着一场大雨的到来。
温蒂很想哭,但她已近脱水,也跑累了,风卷起的树叶和灰尘吹向温蒂,她捏起一片树叶。
“明明可以不这样的,如果这时候有平时做的那些工具,哪怕只是用来防身都不会,嘶——还是疼。”
如此想着,雨滴自乌云中落下,打湿了温蒂的身躯。尽管知道雨水并不干净,但温蒂此时也管不了那么多了,比起严重的洁癖,还是皮肤因之前的应激脱水而开裂的痛感更难受一些。她就这么站在路上享受着雨水的滋润,直到雨水让温蒂感到寒冷,她才赶忙躲到路旁供采摘橄榄的农民歇息的亭子中,她连打了几个喷嚏,视线开始发昏,眼前的一切都开始摇晃起来,赶紧扶住已经积了些灰的座椅,踉踉跄跄地靠过去,半躺在上面——她感觉得出来自己已经发烧了。
正当被淋湿的温蒂在屋檐下瑟瑟发抖时,同样虚弱的,大口呼气的声音从温蒂背后传来,温蒂在混乱的思绪中转过身,发现是一个阿戈尔女性。
“请问,您介意我在这里避雨吗?“
面前的阿戈尔女性身着黑色的长裙,带着伞和印着十字的箱子——应该是急救箱,腰间别着几个金属注射器,看打扮,应该是一个医生。
阿戈尔女性给温蒂的印象第一眼是年轻,仅通过面容来看年纪的话,似乎也没比自己年长多少。如此的年轻的 她,左眼却是灰白的,大约是失明了,而右眼瞳孔和虹膜又发紫发得混沌,眉毛低垂,散发出阴郁的气息。她就这么站在亭子门口,站得很不稳,好像一阵风就能把她从面前吹向远处的森林,很难不让人担心她的健康状况,不知道她在旅行中遭遇了什么,又是如何旅行到此处的。
第二眼的感觉则是轻飘飘的,就像温蒂曾经远远望见浮在海面上的,不知要往何处去的白色果冻。父亲指着“果冻”,告诉她那是aguamala,也就是水母,看得出来,医生灰蓝齐肩的,散乱的头发即是水母的触须。父亲还告诉她自己的祖先来自海的深处,但不同于避难的岛民,他们的家族是为了给地上的人做些什么才在百年前上了岸,之后就这么定居到现在。
“请吧。“温蒂转过头,不再看旁边的水母。
水母小声道谢,将药箱和伞放到地上,缓缓坐到了温蒂对面。
寂静,温蒂开始后悔,她应该在家里,她应该同父母一样在实验室里搞科研,生物也好,机械也好,哪怕只是呆在旁边看着呢,总之不应该是像这样被欺负后逃到荒郊野岭,如此狼狈的样子。分泌的肾上腺素逐渐失效,尾巴上裂口的疼痛不断刺激着温蒂的神经,打乱她的思绪。视线从远处的树林转到身前,与避雨的水母泛着紫光的右眼相对,面前的水母似乎想说些什么。
“那个,您似乎受伤了,能让我为您做些什么吗,我是个医生,您叫我絮雨就好了。“自称絮雨的医生将反光的银色箱子放到椅子上打开,各类药品和简易的手术工具有序地排列在架子上。
“嗯……好…絮雨。“温蒂并没有太怀疑,她现在并不关心,头脑的昏沉甚至让她觉得哪怕面前的人还是那帮殴打她的小混混也无所谓。
医生靠近受伤的,发抖的小海龙,戴上手套,温柔地抚摸小海龙的尾巴,检查手和尾巴上的伤口。海边的人都说水母的触须有危险的毒液,比更偏远的海岸跑上来的海嗣还致命,被水母碰到少则发红痛痒,多则要昏迷死亡。可温蒂此时只觉得水母医生的手很柔软,很温暖,发丝从水母医生的后颈垂下,像是有意识一样攀上了有点开始发炎的伤口,轻轻一扫,疼痛感都减轻了许多,而有严重洁癖的她对如此近距离的肢体触碰却完全没有抗拒。
“右手和腿上有伤口和红肿,您这是被什么人…暴力…这不好…您肯定很受折磨,这里有止疼药,您先服下,这样会好受一些。” 寂静,温蒂并不想跟人说自己是忍不了别人欺负嘲弄又自顾自认为家里人不关心才逃到这里的。
“除了伤口,尾巴和皮肤上还有干裂,这可能是个人体质的问题,下雨的湿润可以缓解一些,但可能还会有细菌感染,在我为您消毒包扎后务必请多小心,回家的路上。“羸弱的水母利落地打开急救箱,取出药品,迅速地完成了消毒和包扎,还用绷带打了个蝴蝶结。
“还有,这个是消炎药,您太脆弱了,以防意外,最好还是带着这个吧。”絮雨打开了药箱的另一层,从一排排长得几乎一样的白色药瓶中取出一个标着看不懂的文字的小瓶,她似乎记得请所有药品的位置。
“谢谢……“温蒂感到疼痛正在退去,也终于有精神说话了,不过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这位陌生的阿戈尔。
”您看起来应该还是学生,身体又如此脆弱,还受了伤,为什么会独自到这里呢?“絮雨一边对伤口作检查,一边问道。
“是离家出走吗……啊,我并没有想说教,如果这冒犯到您的话,实在抱歉,但请让我先为您消完毒吧,我很快就会走的。“话是这么说,不过医生完全没有停下来的样子,还是低着头仔细看着患处的发炎情况。
“温蒂,我叫温蒂,或者临佩赞尔也可以。“温蒂还是开了口,她喜欢安静,但医生和被救治者间的安静只会是一种难以忍受的尴尬。
“温蒂。”
“嗯。”
“名字很好听,临佩赞尔意味着清洁和光明磊落。”
“谢谢,不过,我只是因为很幼稚的理由跑到这里的。”
“你又为什么来这里呢?”轮到温蒂发问。
“如您所见,我是个巡游医师,现在刚好到伊比利亚。然后,下雨了。”
“你看起来…身体也不太好,左眼是失明了吗,也没有加上伊比利亚科技的义眼,这样还要巡游?”
“我不想在一个地方停留太久,这只是我自己的原因,具体的原因说出来只会让您觉得困扰的,还希望不要深究了。” 絮雨收好药箱,坐到温蒂对面,转头看向近郊的房屋。
“我的记忆有问题,所以别人有我的记忆会让我很不安,我很怕我不记得他们,所有的回忆最后都会变成泡沫。”
医师变得有点激动,连说话都在喘气。温蒂赶紧上前按揉医生的后背——她更小的时候经常这样咳嗽,这时候母亲就会按摩她的背好让她呼吸顺畅些。
“嗯,哥伦比亚…玻利瓦尔…我还记得我去过那里,到处都有被病痛折磨的人,哥伦比亚的荒野上,玻利瓦尔内战的废墟,外伤,炎症,毒气,疾病,感染…抱歉,不该和您这个年纪的人说这些的,这对您来说一定很可怕…”
“他们的病,矿石病或是工业污染出来的肺炎,很多…都是绝症,我只能减轻他们的痛苦,有时…还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死去,矿石病人的死…我不想记得这个…“两个体弱的阿戈尔人的交谈,不知不觉变成了絮雨单向的倾诉,就算她已习惯了孤独的旅行,但有人倾诉总归还是好受一些的。
“但是我还是想为他们做点什么,我可以帮他们治疗,消除他们的痛苦。医疗方面的记忆,我从来没有忘记过,我不知道为什么,我似乎一直在救人,明明…不,没什么。或许我不该对您这个年纪的人说这个,抱歉。”絮雨眼中闪过一丝惊恐,好像想起了什么比先前描述的惨象更恐怖的东西,她不再说话。
“‘做点什么’,简单的美德,但我…我做不到…”温蒂眼中闪过一点明亮,眼前的医生明明比自己脆弱很多,但居然能走过这么多地方,只为了一个简单理由,这让温蒂想到传说里从卡西米尔的草原一路奔到伊比利亚的海岸,仅仅是为了和大海搏斗的骑士,让温蒂想到口口相传的诗歌里的清心寡欲的圣徒,她不禁赞叹面前这位体弱却又坚定的阿戈尔女性。
“我尝试去制止暴力,结果…是我自己一起被霸凌…还只是一次,别的同学不知道有多少次被这样…”内向的小海龙终于说起了自己的事情。
絮雨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她并不知道该如何处理青少年的烦恼,她的体质让她注定拿不起什么武器。两人的重点似乎也不在同一个频道上,她只是想倾诉记忆给自己的痛苦。
“家人都认为武器是罪恶的…我连武器都不允许有…我甚至做不到保护自己…给别人做些什么…”
“暴力…不好,但您…或许可以先有保护好自己的暴力,保护自己,您的家人怎么会反对呢?您看我,我从没有武器,但只是因为这回的我很幸运…“
又是寂静,温蒂比刚才精神了一些,此刻正低着头,像是在思考些什么,而絮雨则是端坐着闭目养神,她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话,以至于说话本身对她来说既是一种放松,也是一种耗费体力的苦力活。
数十年来,大海都被视为恐怖和危险的存在,但水汽从海上形成又飘来,化为雨淅淅沥沥地落下,打到树叶上,滋养着伊比利亚的生灵,周围的一切是如此的宁静。
雨渐渐停了,远处的夕阳打散了云,将云和橄榄林都映成了橙色,面前的景象变回了小时候和父母一起来的样子。如果没有大静谧,那伊比利亚就是这种景象,就该是这种风情的代名词,虽然美丽的夕阳总是短暂的。天逐渐暗了下来,在数十年前尚处于黄金时代的伊比利亚,连山间的郊区都被铺设了路灯,虽然这些设施在大静谧后大多维护不善,但这些路灯依旧会在这么早的时间点自动发出足以让人看清前路的光线。
“温蒂!“声音从远处传来,随后是跟过来两只仿生海龙,温蒂认得出来,那是父母的作品,只是没有平时搭载的工具,看样子是全速搜索到这里的,再之后就是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父母的影子。
“看样子有人来接您了,那么差不多,我就先离开吧…”名为絮雨的水母医生起身,又打理起了行李
“最后…希望您可以遗忘我。” 水母医生又鞠了一躬,温蒂努力跟着起身,想送别这位短暂相处的奇妙的医生,但水母只是留下最后一句话,便转身飘出了亭子。
将伞卡在箱子的把手上,水母静静地向远离城市的方向走去,身形逐渐消失在雨后的雾中,这停留的时间对一个避雨的旅者来说还是有点太长了。
“温蒂,你怎么一声不吭就跑到这种地方,你…受伤了?!这是在学校被…?!”心急如焚的父亲跑进亭子抱住自己的女儿,声音颤抖,“是我来晚了…我的错…我的错…快回家我给你上药…不慌…不要慌…”
“可怜的女儿,为什么会伤成这个样子,尾巴都肿成这样….“母亲带着哭腔,检查起女儿的伤势,抚摸着还有点肿的尾巴,一脸担忧。
“嗯?有人给你包扎过?“
”这是别人给你.的..镇痛药?这材料已经不多见了“
这些温蒂都没有回答,娇小的海龙只是在父亲怀中微微啜泣,学校里的委屈,对家人各种复杂的情感一并都用上鼻头,微小的声音很快就变成了嚎啕大哭,直到她彻底没了体力,就像小时候的郊游那样,在父亲的背上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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